一、前言
1951年,華特迪士尼動畫工作室(Walt Disney Animation Studios)製播《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動畫電影,隨著迪士尼的全球拓展,其所塑造之角色形象與情節內容深植人心,鞏固了「愛麗絲故事」作為一大舉世聞名「童話」代表的大眾認知;與此同時,《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的原著文本及原作者,遂相對漸隱於後,一般人往往不見其貌。
事實上,「愛麗絲」原是真有其人,《愛麗絲夢遊仙境》這個故事,可以說是為其量身打造而成的。不同於今日為人所熟知的人物造型,真實的愛麗絲,當年原是一名黑色短直髮的十歲小女孩。愛麗絲.利道爾(Alice Liddell,1852—1934),因緣際會結識了與她父親同在牛津大學基督堂學院(Christ Church, Oxford)任職的查爾斯.路特維奇.道吉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1832—1898),因而成就了作家路易斯.卡洛爾(Lewis Carroll),以及以她本人為名的「愛麗絲」系列故事。
二、故事的由來
查爾斯.路特維奇.道吉森是一名數學教授,在他人眼中看來謹嚴靦腆[1];這樣的形象並不影響他與孩子們的交流,道吉森一向喜愛孩童,樂與孩童為友,愛麗絲.利道爾便是他生命中一個重要的忘年之交。他們之間維持了相當長時間的來往,約自1856年道吉森於利道爾家附近進行他的攝影嗜好開始,直至愛麗絲於1880年婚後一段時間內,他們都仍有少許的書信聯繫。
《愛麗絲夢遊仙境》,便是在道吉森與孩童愛麗絲及其姊妹遊玩過程中,應愛麗絲姊妹要求而生成的。
1862年7月4日,道吉森與愛麗絲姊妹等人划船同遊,時年十歲的愛麗絲,要求聽故事,道吉森遂以其為原型,即興創作了一個名叫「愛麗絲」的小女孩的奇幻歷險。除了以愛麗絲本人為主角以外,故事中也融入了許多她身邊的人、事、物,比如《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渡渡鳥(the Dodo)角色,便是道吉森本人的轉化,諸如此類,書中有許多專屬於愛麗絲及其姊妹的「哏」,初始純粹僅為了娛樂愛麗絲姊妹而存在,不難理解為何愛麗絲會希望道吉森將這個故事寫下來送給她。
由於愛麗絲對故事文字化的期待,道吉森親筆書寫與繪圖,完成了手稿本的《愛麗絲地下歷險》(Alice’s Adventures Under Ground),於1864年作為聖誕禮物贈與愛麗絲。在這過程中,道吉森也把這個故事提供給其他作家朋友閱讀,朋友的孩子們同樣喜愛,促使道吉森決定將之正式出版。他再做了一些改寫與更動,並邀請約翰.丹尼爾(John Tenniel)插畫,1865年,始更名為《愛麗絲夢遊仙境》推出。在此,不同於出版數理專著、一板一眼的教授道吉森,具有奇思妙想的作家路易斯.卡洛爾登場。《愛麗絲夢遊仙境》中有不少雙關語等文字遊戲[2],「路易斯.卡洛爾」這個名字,其實也是道吉森翻轉自身名字而來,他把自己的本名在拉丁文與英文間轉換,再重新排列文字順序,而成為了「路易斯.卡洛爾」[3]。在道吉森發表非學術的創作時,便會由卡洛爾來發聲。
這一段仙境夢遊並未就此結束,1871年,續作《愛麗絲鏡中奇緣》(Through the Looking-Glass, 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出版。今日許多人不知有續集之存在,但其實風靡全球的那部迪士尼動畫電影,本已是融合《愛麗絲夢遊仙境》與《愛麗絲鏡中奇緣》改編而成。
綜觀這兩部作品,可以說都共同以「夢」為重要主題──《愛麗絲夢遊仙境》由墜入地洞開始,《愛麗絲鏡中奇緣》由穿越鏡子開始,都經歷了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奇幻旅程,最後歸結於夢醒時分。在原文中,書名並未點破謎底,直至全書末尾才會揭露,原來終始皆是夢境;「夢遊仙境」這個十分普遍採用的中文譯名固亦頗具韻致,然而實乃損傷了作者有意為之的創作意圖以及讀者自行探索的閱讀樂趣,因此,有些譯本選用「漫遊奇境」等詞彙,避免書名直指故事終局真相的問題。
三、作者的心思
而「夢」這一意象,對道吉森有何意義,或許由《愛麗絲鏡中奇緣》末尾的詩作中可以略窺端倪:
A boat, beneath a sunny sky
Lingering onward dreamily
In an evening of July―
Children three that nestle near,
Eager eye and willing ear,
Pleased a simple tale to hear―
Long has paled that sunny sky:
Echoes fade and memories die:
Autumn frosts have slain July.
Still she haunts me, phantomwise,
Alice moving under skies
Never seen by waking eyes.
Children yet, the tale to hear,
Eager eye and willing ear,
Lovingly shall nestle near.
In a Wonderland they lie,
Dreaming as the days go by,
Dreaming as the summers die:
Ever drifting down the stream―
Lingering in the golden gleam―
Life, what is it but a dream?[4]
首先要注意的是,這是一首藏頭詩,每一行詩的開頭字拼出的是愛麗絲.利道爾的全名(Alice Pleasance Liddell),明白表現他珍重愛麗絲以及將作品獻上的心。詩中寫明了最初「愛麗絲故事」產生的緣由,而最後一句,則點出了「浮生若夢」的價值判斷。對於道吉森而言,人生或許就如同其筆下的故事,種種經歷都是幻境夢遊,或者說,相對於成人的現實世界,兒童尚擁有進入仙境的夢幻能力,這或許能夠解釋道吉森對於兒童的喜愛,部分可能源自其潛意識中的欽羨與渴望歸返。道吉森以「卡洛爾」為名的著作中,有本詩集《幻影》(Phantasmagoria,1869),當中有首詩〈孤獨〉(Solitude)[5],便以淒美筆法寫出了他對不可復返的往日時光的眷戀與哀悼:
I LOVE the stillness of the wood,
I love the music of the rill,
I love to couch in pensive mood
Upon some silent hill.
Scarce heard, beneath yon arching
trees,
The silver-crested ripples pass;
And, like a mimic brook, the
breeze
Whispers among the grass.
Here from the world I win release,
Nor scorn of men, nor footstep
rude,
Break in to mar the holy peace
Of this great solitude.
Here may the silent tears I weep
Lull the vexed spirit into rest,
As infants sob themselves to sleep
Upon a mother’s breast.
But when the bitter hour is gone,
And the keen throbbing pangs are
still,
Oh sweetest then to couch alone
Upon some silent hill!
To live in joys that once have
been,
To put the cold world out of
sight,
And deck life’s drear and barren
scene
With hues of rainbow light.
For what to man the gift of
breath,
If sorrow be his lot below;
If all the day that ends in death
Be dark with clouds of woe?
Shall the poor transport of an
hour
Repay long years of sore distress—
The fragrance of a lonely flower
Make glad the wilderness?
Ye golden hours of life’s young
spring,
Of innocence, of love and truth!
Bright beyond all imagining,
Thou fairy dream of youth!
I’d give all wealth that years
have piled,
The slow result of life’s decay,
To be once more a little child
For one bright summer day.[6]
從中可以清楚看出,他恨不能由現世逸逃,重新回到曾經純真光亮的仙幻奇境。事實上,《愛麗絲鏡中奇緣》,就像在描述《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女主角成長後再度進入異想世界,然而,故事角色雖有重疊,卻看不出愛麗絲擁有曾經到過幻境的記憶,兩個故事沒有明顯的情節接續,視為彼此獨立的平行作品亦不會產生閱讀妨礙。道吉森對於兒童終將長大成人、時光無法停留的遺憾,透過故事時空的不連貫隱隱表現了出來,原初的仙境無法重返、記憶不可復還,正如昨夜美夢,永遠落在消逝的彼端。
道吉森化身卡洛爾創造的「夢」與「鏡」,與日後精神分析學兩大知名學說──佛洛伊德(Freud)的「夢的解析」(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以及拉岡的「鏡像理論」(The Mirror Stage)──「奇幻的」對應,以之回頭理解道吉森的心理,或許也同樣適宜:夢與鏡子既是連結不同次元的出入口,也是多重自我交融的場域,兩場「愛麗絲」夢境,不妨視為道吉森心靈深處的映現,而「路易斯.卡洛爾」這一個身分,或許也可說是因道吉森對童稚時期的追想投射而成,一如《愛麗絲鏡中奇緣》所描寫的一樣,卡洛爾作為道吉森的鏡像身分,能夠引其靈魂穿過鏡子,漫遊夢境。
正如同《愛麗絲鏡中奇緣》的鏡子可以穿越,道吉森與卡洛爾,也並非不可相觸的本體與鏡影。「愛麗絲故事世界」乍看皆是赤子之心的卡洛爾創造的幻妙想像次元,但若定睛細瞧,便能清楚看出處處也都帶著規律自持的道吉森精工的痕跡。乍看是毫無道理、意義的雜亂夢境,細加深究,便會發現其構築於精密的數理邏輯,甚至是需要深入思辨的哲學道理。比如在《愛麗絲夢遊仙境》裡,角色毛毛蟲對主角愛麗絲提出哲學大哉問:自身是誰;在《愛麗絲鏡中奇緣》裡,有一段描述必須快速奔跑才足以停在原地,背後有其邏輯原理。關於愛麗絲故事中的數學、哲學議題,已有諸多研究結果,比如黃盛所著《飛越愛麗絲:邏輯、語言和哲學》,便是專門就其書名所揭示的面向深入分析愛麗絲故事。在兩個愛麗絲故事中,埋藏了許多密碼,解或不解,各有不同的觀看趣味,恰恰也反映了道吉森性格的兩個面向。道吉森讓成人與幼童的自己,在故事裡調和,或許也由此平衡了自身的衝突矛盾。道吉森固然是為了愛麗絲而創造這些故事,但,或許也可以說,道吉森也是為了他心中的那個小朋友而開闢仙境奇緣。
四、「兒童」的概念
在1890年,道吉森又再度刪減《愛麗絲夢遊仙境》,刊行「幼兒版」(The Nursery "Alice"),當中丹尼爾的插畫也由黑白轉為彩色,主要是針對五歲以下幼童的需求,道吉森也自言幼兒版並非以閱讀為根本目的[7]。只是,這也相對映襯出,原初只為愛麗絲.利道爾姊妹而誕生的口說故事,經過化作文字及面向大眾出版時所做的增刪[8],使得那兩本愛麗絲故事中的數理、哲學乃至政治諷刺[9]等線索,都更為複雜,包含了成人世界的紛亂。
由此,便產生了一個本質性的命題:《愛麗絲夢遊仙境》與《愛麗絲鏡中奇緣》究竟是否是兒童文學,亦即,兒童文學究竟為何?
要討論何謂「兒童文學」,首先便必須定義「兒童」是什麼。「兒童」這個概念,比起基於文化認知,或許更出自制度。聯合國訂有《兒童權利公約》(Convention on the Rights of the
Child,CRC),於第一條為其所稱之「兒童」下了定義,指「未滿十八歲」之人,並加上但書:除非「法律」有其他規定[10]。在臺灣的《兒童及少年福利與權益保障法》中,則將「未滿十八歲」再做區分,將「兒童」與「少年」再分別開來,未滿十二歲者為兒童,十二歲以上未滿十八歲者則為少年[11]。儘管範疇不一,但世界各國對於「兒童」的詮釋,最明白的便是透過明文法律加以定義,而再以這些人為的定義去進行各式的規訓,由這個角度來看,「兒童」事實上是「建構」而成的。
以這個視角看兒童文學,則其意義便同樣是浮動的。如果每個人所認知的「兒童」都不相同,那麼該如何釐清什麼樣的文學才是「兒童的」呢?《愛麗絲夢遊仙境》問世時,曾受到一定程度的批判,便也是因為它和當時所認知的「兒童文學」相去太遠。維多利亞時期[12]的「兒童文學」,就和當時的社會風氣一樣,注重道德教化,而《愛麗絲夢遊仙境》乃至後來接續的《愛麗絲鏡中奇緣》,都被視為荒誕文學,不帶訓誡意味。但相對的,由於道吉森本人的涵養,使得愛麗絲故事飽富深意,並不真的如同其表面看來那般「無稽」,這也被認為並不屬於、並不適合兒童。但,兩本愛麗絲故事,卻又正是道吉森直面兒童,順其要求、為其所作的故事,而原本口述的故事之能文字化,也是源於兒童聽眾的期待。道吉森以其自身認知,創作了他認為可以獻給兒童的故事,而他的兒童讀者也接納了這個故事,這不正應是「兒童文學」最本質的概念嗎?再以《愛麗絲鏡中奇緣》化用的「Humpty Dumpty」(「蛋頭先生」此一角色)元素來看,那原是出自「鵝媽媽童謠」(Mother Goose),同樣是孩童們琅琅上口的詞句,但那背後同樣帶有所謂不屬於孩童的政治諷諭[13];乃至「鵝媽媽童謠」裡那些看似不適合兒童的特殊詩歌[14],也依舊傳唱。
五、結語
《愛麗絲夢遊仙境》與《愛麗絲鏡中奇緣》,是道吉森用心織就的夢境,也許要像佛洛伊德一樣一一詮解夢境諸相代表的意義,也許不在乎或不相信箇中象徵而只要享受美夢歡愉,都可以隨人所好,這兩個故事就是自由投射的鏡子,反影皆是觀者的內心。或許撕掉一切的「標籤紙」,才真正知道如何稱呼事物,道吉森為愛麗絲及所有「心中的小朋友」所打造的世界,豐富了文學天地,喜愛它的人便能深入其中,作者、作品與讀者間的相應,或許才是文學的真諦。
[1] 威廉.圖克維爾(William Tuckwell)在《牛津回憶》(Reminiscences of Oxford,1900)書中形容道吉森:「嚴肅、害羞、拘謹,全心神遊於數學世界,注意保持尊嚴,在政治、神學、社會學上僵固保守,他的生活方正得就像愛麗絲的造園。」("austere, shy, precise, absorbed in mathematical reverie,
watchfully tenacious of his dignity, stiffly conservative in political,
theological, social theory, his life mapped out in squares like Alice's
landscape." 中文為個人試譯。)
[2] 比如在描寫瘋茶會的章節("A Mad Tea-Party")裡,將原本表示按節奏打拍子的「beat time」,刻意拆解成「beat」與「time」,而變成了「打時間」,隨之發展出時間不喜歡被人打的後續對話。
[3] 同樣在描寫瘋茶會的章節裡,有一段安排「睡鼠」(The Dormouse)這個角色說了一個三姊妹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的故事裡,也化用了愛麗絲姊妹的名稱來為三姊妹取名,其中便以類似的順序錯位方式將愛麗絲的名字轉成了「Lacie」。
[4] Lewis Carroll,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and Through the Looking-Glass(Penguin Classics,2009),頁241。
(當初買這本就是因為內含「地下歷險」。XD) |
[5] 詩集名及詩名皆為個人試譯。
[6] Lewis Carroll,Phantasmagoria(Macmillan and Company,1869),頁181-183。
[7] 「用來讀?不,不是!更該說是用來翻、用來唸、用來摺、用來揉、用來親……」(”To
be read? Nay, not so! Say rather to be thumbed, to be cooed over, to be
dogs'-eared, to be rumpled, to be kissed…” 中文為個人試譯)。
[8] 道吉森手稿插畫與丹尼爾的插圖,都與愛麗絲.利道爾形象不同,手稿本與出版本的愛麗絲人物形象也有差異,道吉森曾聲明出版書籍中的愛麗絲人物不同於真實的愛麗絲。迪士尼版的人物造型與配色,與幼兒版上色後的插圖形象略為相近。
[9] 愛麗絲故事的插畫者約翰.丹尼爾,原本即大量創作政治性諷刺漫畫、插圖,使愛麗絲故事中的政治諷喻產生更多的討論。
[10] “For the purposes of the present Convention, a child means every
human being below the age of eighteen years unless under the law applicable to
the child, majority is attained earlier.”
[11] 《兒童及少年福利與權益保障法》第一章第二條:「本法所稱兒童及少年,指未滿十八歲之人;所稱兒童,指未滿十二歲之人;所稱少年,指十二歲以上未滿十八歲之人。」
[12] 指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在位時期,1837年至1901年。
[13] 通行的「鵝媽媽童謠」版〈蛋頭先生〉(Humpty Dumpty)內容為:「蛋頭先生坐牆上/蛋頭先生慘摔傷/國王人馬全出面/蛋頭終究難回天」(”Humpty Dumpty sat on a wall/Humpty Dumpty had a
great fall/All the king's horses and all the king's
men/Couldn't put Humpty together again”,中文為個人試譯),暗指政治權勢不可恃。
[14] 如〈媽媽殺了我〉(My Mother Has Killed Me)、〈十小黑鬼去用餐〉(”Ten Little Nigger Boys Went Out To Dine”)等(中文為個人試譯),內容帶有暴力、血腥等元素。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